正说间,忽见一位圆脸朗目的紫袍官人,与几个随从推着辆大车,走出城来。
顾旸本来要进城去,不经意向着那官人瞥了一眼时,忽然认出那人竟是见过的。
他正是自己在天津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刘鹗,太谷学派名士,那日霍元甲介绍他在总理各国衙门任职,兼任一些矿业公司的外商买办与经纪人。
那天刘鹗曾与他纵论维新、革命、民主、共和之理,也阐述了他们太谷学派的“养民”主张。
此时他立在门旁,见刘鹗赶着车子出城来等待查验,脸上却是一副鬼鬼祟祟的神情,不停地东张西望。
顾旸心中起疑,再加只见过一面,若被认出来,反增尴尬,忙贴上小胡子。
谁知想啥来啥,那刘鹗最终把目光停到自己这边,招手道:“这位老弟,麻烦行个方便。”
顾旸正要逃跑时,身旁城门吏应一声:“来了。刘大人可好?”赶上前去。
顾旸长舒一口气。
刘鹗举手掩着嘴,眼神四处飘移,一面偷看,一面与城门吏絮叨了一番。
城门吏点点头,把刘鹗的车子拉到身旁来,把车厢轻轻掀起一条细缝,无数道金光顿时飞溅而出,唬得城门吏忙掩了盖子。
顾旸在一旁,分明瞅见了满满的一车金子!
刘鹗又拉城门吏转过身去,不知说了些甚么,便转身与随从赶着车子出城去了。
顾旸道:“此人做甚么去?”
城门吏道:“顾兄识得他?”
“不识得。”
“他是总理各国衙门的刘大人,道说有急事要办,那车厢里,顾兄也看见了。”
顾旸皱起眉头道:“在此危急关头,他运着这许多金子出城,却又哪里去?”
城门吏道:“刘大人为人不错,若说可厌处,便是与洋人打交道打得多些。他是朝廷命官,咱们城门小吏,也只得给个面子,不好过问。”
顾旸辞了城门吏,带着疑心,进了城去。路上百姓,碌碌来往,喧嚣满城,搅得顾旸更增心烦,走过几条街,转过一个墙角,到了聂府。
不远处望见聂府大门紧闭,檐柱之上,似紧紧地涂了层尘灰,府顶的天空也白蒙蒙的,四周塞满了死一般的寂静,与方才街道上的聒噪扰攘,俨然两个世界。
顾旸怔怔瞧着那大门,瞧了片刻,似乎觉得那大门又是敞开着的,聂士成高大的身躯正立在门槛前,背着双手,笑着望他。
风吹来沙粒,把他睫毛挑了一下,顾旸一抬头,那大门却又是关着的了。
他从怀中摸出那封信,举在空中,似看非看地看着,苍白的日光把信封上的血迹映得焦黄。
“小伙砸!你来找人呐?”
顾旸一愣,转头望去,见一个抱着扫帚的老头,正在墙边叫他。
“老人家,你知道聂提督的家人,身在何处么?”
“都还没回来呀!聂提督是条汉子,被自己人放了冷枪呀!……可惜,可惜!”
“那他们甚么时候回来?”
“这就不知道啦!聂提督看不上义和团,两家结了梁子,他家人哪里还敢回来呐!”
“可……”顾旸捏着手中的信,“聂提督临死前给了我一封信,教我无论如何送到他家人手中。这却如何是好?”
“你大爷我若年轻时,一定替你把这信收了,等着交给他们!只不过而今老了,怕是自己都没几天好活啦!哈哈哈哈……”那老爷子一面扫着巷子,一面呵呵笑着,走了。
顾旸伫立良久,忽然心念一动。
他拈起两指,在嘴边打了个唿哨,那只小白鸽便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一对小红爪停在顾旸掌心。
“鸽儿,这封信就交给你了。”顾旸道,“你还记得聂军门家人的模样罢?”
“咕咕!咕咕!”
小白鸽呆呆地瞪着眼,晃了晃脑袋。
顾旸微微一笑,摸了摸它的小白头,把那封信捆在它的爪子上,捧起鸽儿,向着南方,随风放去。
小白鸽扑出几翅,转过头来,回望顾旸一眼,“咕咕”一声,又旋身飞去,慢慢地,远远地,消失在苍茫的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