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而仿佛是看穿了洪涯心思一般,兀术旋即又扭头相对:“洪承旨,还没到地崩山摧的地步……俺此时只是要将虞允文给带来,以防万一。”
洪涯微微释然。
似乎是在呼应兀术的言语,就在兀术与洪涯讨论什么死马当活马医,以及以防万一之时,前方坡面上的战斗,金军居然有了一些起色……夹谷吾里补带着全骑兵的援军出现,给了活女巨大的支持,一时间,宋军南坡战线上,颇有几处岌岌可危之态,甚至有小股部队真真正正来到了拒马前,然后尝试下马破坏这些拒马。
但是,这个时候山上的拒马的数量与拒马阵的庞大早就不是完颜剖叔出击时可以比拟的了。而有意思的是,龙纛下,赵官家果然不动如山之余,居然没有任何军令和旨意传下,反而任由得到了支援的活女进一步突进。
战场经验其实很丰富的兀术愈有些慌了,因为他很清楚,那面龙纛后面,明显还有充足的、正在整备休整兵力,结果这位官家却引而不。
大约又是一刻多的时间过去,随着越来越多的活女部骑兵穿越战线与军阵缝隙,抵达拒马阵前,然后开始下马破坏拒马,甚至有少数人尝试直接步行突击的时候,虞允文终于被捆缚着从后方带到了前线。
兀术刚刚想要说些什么,虞允文也只是刚刚与洪涯对视一眼,下一刻,整个高地南侧坡面忽然便震动了起来……战场上的噪音和动静陡然增加了一倍也不止。
兀术茫然四顾,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然后不顾一切登上望楼向东而望。
果然,这位大金魏王目视所及,细雨迷蒙之中,高地东侧乱做一团,无数金军自彼处逃散而来……一开始是漫无目的骑兵,兀术还想派人去收拾局面,但很快,随着更混乱的步兵,以及耶律马五与完颜斡论,乃至于讹鲁补的旗号乱哄哄出现在东侧视野内,兀术哪里还不明白,东线战场已经全线崩溃!
甚至比鏖战了一整日的西线崩的还快……最起码纥石烈太宇的旗帜还在苟延残喘的背靠营寨立着,夹谷吾里补更是刚刚重新整备出击。
“教他那些话!”兀术立即从望台上低头,用一种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语调吩咐洪涯。“准备将他送回去!”
洪涯赶紧对着虞允文说起了那些言语,但刚开口说了两句,还没说到要赵宋官家小心岳飞尾大不掉呢,便又闻得望台上的兀术继续传令:“将信使全都撒出去,让奔睹和活女试着有序撤军,趁着宋军没压上来,回到寨中断后。” 但是这话刚刚结束,又一股远之前的声浪陡然从高地侧后方穿破雨幕,迎面扑来……很显然,是东线和高地北坡的宋军在因为什么事情,全线呼喊了起来。
兀术更是目瞪口呆,因为他亲眼看到,从已经突到非常接近高点的活女部忽然掉头便走……这些敢下马突击龙纛的金军武士本来该是此时整个战场上最有战意的己方士卒才对,此时却成为了正面战线上最先逃窜的人。
这些人究竟看到了什么?
“不要教他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情知地崩山摧就在眼前的兀术直接以手指向了下方的太师奴。“太师奴!你是个伶俐人,刚刚洪承旨说的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俺平素待你如何?”
“魏王认识我不过数月,便引为亲卫领,金银财宝,官职地位,毫不吝啬……知遇之德,恩重如山!”
“俺现在求你一件事,带着他当开路符!”兀术指向虞允文,然后又指向了山上的龙纛。“去见赵宋官家,替俺跪下去求那个官家,将道理说给那个官家听,让他放俺们一条生路!”
太师奴一声不吭,直接转身牵来一匹马,将虞允文随意绑到马背上,然后便匆匆自乘鞍鞯,打马出营。
而二人踏入战场,顺着完颜活女部开拓的那条路线刚刚登上缓坡不久,尚未来到拒马阵前,只是经过有对峙的一个宋军阵前,虞允文便忍不住在马背上大喊起来:
“金军败了!金军败了!岳元帅自河间来了!”
言语未迄,太师奴回身便是奋力一肘,铁甲生硬,登时打的虞允文满嘴是血,牙都掉了数颗,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临到拒马阵前,太师奴更是光棍,直接将虞允文拖下,又一拳打的对方七荤八素,这才拖着对方躯体一边上前,一边对着前方宋军阵中遥遥大呼:“这是你们大宋的翰林学士虞允文虞探花,替天行道张荣张节度的女婿,我是大金魏王的使者,前来请见赵官家!”
数名军将当面迎上,太师奴更是将虞允文扔到地上,孤身上前,却不料迎面而来的居然是耶律余睹与数名契丹武士。
双方相顾,难得一怔。
但很快,耶律余睹便自去引几人抬护虞允文,也自有其他几名契丹武士将太师奴迎上,匆匆反剪捆缚了双手,夺取兜鍪,然后却又一拳狠狠打在面上……也不知道是杀威还是故人私怨。
但是,太师奴早已经全然不在意这些了,因为挨打之前,脱掉兜鍪那一刻,其人便于恍惚间看到了高地东侧,彼处正有一面巨大的、足足十来里宽的军阵铁幕沿着坡面整个向西扫荡过来……阵型之大、之广,平生未见。惊骇欲死之余,太师奴敏锐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魏王所恐惧的未知事物,也是导致了金军东线大溃逃的东西……一念至此,却哪里还顾面上疼痛,只是念及之前兀术交代与恩德,然后不顾一切,奋力向龙纛方向挣扎而去。
唯独其人双手被捆缚,如此挣扎向前,却只换来沿途数次栽倒与拳脚,待被带到御前,更是浑身狼藉不堪。
可即便如此,其人也丝毫不在意,只是匆匆下跪,奋力将之前言语交代出来:“陛下!赵官家!此战是你用兵如神,全然大胜了……我家魏王愿以燕山道请和!大金退回塞外,汉地全境割让,并许归还靖康所得金银!甚至愿称臣纳贡!”
那些咨询们微微耸动,但一身暗金色甲胄,唯一坐在那里的赵宋官家却一声不吭,只是低头自斟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官家!陛下!”太师奴努力不去看东面那越来越壮观和越来越显眼的铁幕,只是侧着头勉力言语。“我家魏王实在是诚恳求和……须知道燕云大族素来不服大宋,官家若是一意抢夺,不知道要再死多少人,便是武力得了燕云,也要使北地人心离散!为何不能稍许金国生路,以换得燕云平稳交付?”
周围几名近臣微微意动。
但赵玖,只是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陛下。”太师奴愈匆匆言道,却是已经带了哭腔。“便是不说燕云,北伐以来,死的人还不够多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是只说今日一战,外臣沿途过来,整个草坡都是尸兵刃,到处都涂抹血渍泥水,再战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而且真要是这么杀下去,便是我们金军不能承受,可宋军难道就能承受了?再说了,这边死的人多了,官家就不怕岳飞与他手中十万之众会尾大不掉吗?”
身后已经有了明显骚动,赵玖微微晃动手中酒壶,试图再满上一杯,那个样子就好像手在颤抖一般……但是即便如此,也只得了半杯。
随即,这位官家捧着这半杯酒站起身来。
其人目视所及,巨大的铁幕已经越过了高地东南角,带着某种宛如雷霆的震动感出现在了南坡视野之中,而高地南坡两军主阵地上,大量的金军阵地就好像遭遇到地震一般,开始在没有遭遇任何进攻的情况下摇晃、颤抖。
赵玖吐了一口气,将最后半杯酒喝了下去,然后拔掉头盔掷于地上,便扶刀向前,引得身后韩世忠以下,几乎所有帅臣、武将纷纷扶刀呼应,韩世忠几人,甚至主动跟上了几步。
“陛下!”太师奴叩在泥水之中,完全就是哭泣了。“还有东蒙古、西蒙古……战后就不用处置了吗?高丽人呢?河北春耕如何?官家是大国的官家,眼睛不能只有战事,要为战后考量……真不能给我们一条生路吗?!”
赵玖已经走到了此人跟前,不远处的侧前方,耶律余睹匆匆而来,身后则是被搀扶着的、满嘴是血的虞允文,似乎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