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五十八岁的夹谷吾里补单手抱着头盔,气喘吁吁的从望楼下方向上喊了一声。“何事叫俺?”
“吾里补。”兀术匆匆下楼,握住了对方的一只手。“俺也知道,你部从早间便接战,已经很辛苦了,但真定的部队还没到,现在除了你,咱们也真没有可用的其他骑兵了……你回去后,不要再听奔睹指挥,率部全力协助活女,他往哪儿去,你就往哪儿攻,能行吗?”
吾里补当场点头:“这有啥不行?俺本就是娄室都统麾下行军的,几十年了,素来跟活女都统配合习惯了。”
兀术也随之颔……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他做出这个选择的一个重要缘由。
“那俺就回去了。”吾里补见到对方无话,便也不再耽搁。
兀术连连点头:“老将军且去!”
然而,吾里补重新戴上兜鍪,转身欲走,却又忽然回头:“魏王……还有个事情,本不该俺来说,但战局到了这个层面,刚刚还听说东面元帅那里情势不好……还请魏王一定要放在心上,早做准备。”
这话不清不楚的,但兀术却即刻心下一惊,然后匆忙颔。
原来,夹谷吾里补虽然只是一个凭着资历补上的‘援军万户’,但此番作为援军领队之人,却是整个大营中仅有的四名知道岳飞、张荣、田师中他们很可能会出现在滹沱河下游的人之一……另外三个,一个是随援军抵达的枢密院都承旨领兵部侍郎洪涯,一个是拔离,最后是兀术自己。
而此时说来,明显是在指这件事情。
“唤洪承旨过来!”兀术头疼欲裂,但还是赶紧吩咐太师奴将营中唯一可以讨论此事之人带到身前。
太师奴匆匆而去,而兀术有心再去攀登望楼去观战,却居然一时气馁,不敢再登高去望,但偏偏即便是站在营寨里,也能遥遥望见那面龙纛和坡面上的两军阵线……最后,其人干脆在细雨中枯站等待,同时不免茫然和惶恐起来。
相隔十余里,同一时间,拔离也有些茫然了……但他的茫然可不是什么心理缘故,实际上从今日仓促出战到匆匆陷入到眼下这个全军被捆缚住的场景为止,这位女真元帅都没有心理上的认知问题,甚至堪称金军所有人中对局势最清醒的一位。
之前不说,只提今日之战,他只是棋差两着而已。
一次是从战役理解和布置上的失误,他错误理解了最后一掷的真正含义,自己所布置的最后手明显被宋军的最后一掷给碾压;另一次是战术上的问题,冲锋是必然的,如果放任不管,那条铁龙只会越来越强,越来越壮,直到不可压制,但奋力一搏,却还是没有冲过去罢了……一句话,他没有创造奇迹。
转回眼下,干脆一点好了,拔离之所以感到茫然,是因为他受了伤,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他整个人都无恙,但实际上,在战斗开始后不久的一场近距离肉搏中,他的头盔就被一名宋军长斧手的斧柄给捣了一下,然后便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渗出,此时已经淅淅沥沥的在面罩后面淋满了他半张脸。
缓慢而持续的失血,渐渐让拔离有些恍惚,乃至于有些摇摇欲坠了,偏偏他根本不敢声张。
恍惚中,又一波宋军杀到了最核心处,而且这一次居然多是骑兵,为一将明显强横的有些过分,此人挥舞着一杆大铁枪,几乎是无人可挡,轻易便杀到了拔离跟前……周围女真亲卫,几乎骇死。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这名宋军骑将根本没有理会拔离,反而直接越过这名金军元帅向后方而去,远处几名亲卫拼死回援,试图将自家元帅救走。
拔离本人也出于求生本能尝试逃离,但就在这时,这名金国元帅忽然闻得身后一阵惊呼,回头相顾,却正见到自己的旗手掉落马下,那面五色捧日旗也随之翻落于泥泞之中。
鬼使神差一般,拔离不但没有趁机逃离,反而调转马头,转向掉落的旗帜,试图去拾起和保护这面旗帜,但刚一弯腰,其人便觉得一股剧痛从后脊椎上传来,然后直接跌落于地,恰好落在那面旗帜之上。
杨再兴心中大叫一声晦气,却只是觉得这下子不好将那面旗帜挑起做战利品而已,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来救旗子的骑士腰间居然系着一面金牌……不过,大概是觉得身后尚有个姓牛的统制官能为自己作证,是自己拔除了这面帅旗,杨再兴很快就再度不甚在意起来。
接下来,如同之前娄室战死、阿里战死时一模一样,金军非但没有立即崩溃,反而陷入到了某种激烈情绪中,尤其是旗帜周边的金军骑士,轰然而动,几乎人人都要来救落马的自家元帅,杨再兴更是沦为众矢之的。
但也正如所有的事情最终那般无二,当宋军撑住了最后的疯狂后,从掉落了帅旗的地方开始,拔离所领万户,终于开始渐渐溃散、垮塌,然后从四面的缝隙中彻底流散。
此时此刻,东线战场上,金军尚有三个万户,其中讹鲁补甚至还是主力未损的生力军,但是随着那条甲墙斧林迅得以重整,然后一种更迫切的行军度加扫荡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条变得更加夸张的铁龙已经彻底无人可挡了。
至于说金国元帅拔离,没人知道拔离到底是何时死的,怎么死的……即便是亲眼目睹了杨再兴将他砸翻在地的金军也不知道自家元帅是当场死亡还是后来被马蹄践踏,又或者是在宋军阵线扫荡过此地是被尾随的宋军士卒给补了刀。
唯一确定的是,拔离的金牌与那面旗帜,战后成为了宋军的战利品,而拔离也应该确实死在了此战之中,只比另一个时空中少活了一年而已。
何况,他终究是做到了元帅,而且注定要被记载于史册,要被很多人大书特书……金国元帅这个职务上,他的老上司粘罕将来都未必有他知名。 “你那厮!”
牛皋部已经开始被铁墙所吸收整合了,牛皋本人也准备转入阵后监督进军,但眼见着那名高大骑士又陷入到了乱砍乱杀的地步,却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喝。“还留在这边作甚?想要再立功,接下来该去龙纛南面砍那些铁浮屠,若能成功,说不得能有个国公做做!”
杨再兴一时大喜,居然在马上朝牛皋唱了个喏,然后匆匆而去,看的牛统制目瞪口呆。
“魏王,这得看此事是急是缓。”
金军营寨内,洪涯看着就在咫尺之外的战场,眼角扫过那面龙纛,不由心中乱跳。
“急该如何处置,缓该如何处置?”兀术双目圆睁,努力维持镇定,因为就在太师奴去叫人的这个空挡里,他已经得知了拔离全军遭遇宋军两万余长斧重步大阵的军情,知道了拔离部陷入宋军大阵中的残酷现实。
当然,他还不可能知道那面五色捧日旗已经落入泥水中,和拔离裹在了一起。
“缓,就是说战局还算可靠。”洪涯勉力而对。“这个时候,就要外松内紧,一面据理力争,尝试与宋国议和,一面加紧将部队运过河去……”
“那急呢?”兀术直接打断了对方。
洪涯一下子便气息紊乱了起来:“急嘛,就是战局已经不可恃,这个时候就什么都不要顾忌了,宋国官家就在那边山上,立即将虞允文给放了,请他带话,城下之盟也好,虚言恫吓也好,磕头求饶也无妨,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努力趁着对方不知道河间军情的时候,胡乱求个盟约,以求有少许机会,将部众运过河去……能哄一分是一分,能走一人是一人。”
言罢,洪涯死死盯住了对方不放。
而细雨中,兀术左右来回翻转,只觉得呼吸急促,步履失控,一时难断:“不怕赵宋官家因为俺们遣使生疑,反而察觉到什么?”
“他便是有所怀疑,也不可能知道具体情由的。”洪涯赶紧认真解释。“主要还是看战事到底如何……真要是到了地崩山摧的地步,总该试一试吧?”
“真要是地崩山摧了,便是哄骗与求城下之盟,哪里又有言语可以说呢?”兀术还是摇头不止。
“魏王,其实还是有言语的。”洪涯上前半步。“比如说,先许诺燕山道,退出汉地全境,偿还靖康金银……由此便可顺势拿燕云汉家大族说事,只说和议能避免再遭伤亡,使汉家大族不能反抗;然后再拿此战伤亡说事,说这一战死了这么多人,没来参战的岳飞岂不是尾大不掉?还可以拿塞外平衡说事,东蒙古合不勒汗没有参战,保全实力,东蒙古却死了大汗,难道草原不需要制衡?还有高丽,还有河北战后安抚,还有春耕……都是能说一说的……魏王,你一定要记住,赵宋官家,从来不止是一个将军,他还是个官家,需要为战后做思量的。”
兀术愕然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又思索一阵,这才点了点头,扭头看向了太师奴:“去将虞允文活着带来,这次不要再自作主张!”
太师奴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