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点理由元照是承认的,尚书省以执行政令为职,但执行什麽打回什麽确实不由这位宰相决定,他只能向下拨弄权柄,绝无力向上抗辩一分。
李度泣声撑身起来,另一道老而低沉开口了:「圣上,《新法改》是微臣与郑侍郎一同商订撰写,唯『公荐』一制有些分歧,郑侍郎意改去『名士贤者所荐』一条,令公荐之资由礼部和国子监放;微臣之意,则『公荐』本为天下选材,一旦约束,失其根本,不如一切公荐之名额上递陛前,由陛下批核。除此之外,微臣以为此本《新法改》足堪解士林之患,同侪若有疑义,其诸多细处我与郑侍郎可再做修订。」
是中书令王玖。
李度立在陛前躬身拱手,殿中安静,气氛一时有些难以察觉的紧张。
这是世家的退步和回答,他们也沉默地忧心着另外两份奏摺上的文字,比起几千士人的冲击,上面这道身影忽然的决心或许更加可怕。
上面之人一时未答,似翻了翻摺子:「卓羽纶与官志沂之论皆切中痛处,我意有所采纳,得空会与五姓家主商议,但在近日科举之事上,便先不做涉及了。」
声音很淡,但殿中那有些绷紧的气氛却就此消弭了——五家与皇共天下,在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最坚实的同盟,任上是位眼光长远的明君,他不会忽然就令大唐祸起萧墙。
李度躬身退回座上,王玖也再拜闭嘴。
上面之人自己翻了会儿摺子,淡声道:「《新法改》确实是剂良方,御使以为呢?」
季铮是位颧骨突出的中年人,面色冷瘫,在朝堂上与那位狄九并为两块硬石头,此时他拜而答道:「臣政事不精,无所指摘,以为亦可——然圣上刚刚言今日不谈『法在公卿之上』,臣却要斗胆求问,王家子鞭死国子监齐瑟一事,也不在法中吗?」
上面淡声答道:「此事已交由京兆府刑理,狄九专判。」
「既如此,臣无疑义。」季铮再拜闭嘴。
元照轻轻揉了揉按折的手,眸色直直地看着地面。
「侍中说《新法改》覆盖《十请》六条,亦以为合适……那礼部怎麽看?」圣眸挪向那位气质清散的礼部尚书,「科举改制,事情还是要落在萧卿身上,施行上可有疑难之处?」
萧泽彰抬手拜:「礼部于科举之优改意见已尽数递于陛前,此外无甚疑难。」
「既如此,」上面之人目光看向了最后到来的那道身影,稍微顿了一下,「元卿看来呢?」
元照木然起身,端正一礼:「臣以为不可。」
殿中一时寂静,几道漠然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元照低着头,视野上缘触到了那道黄绸的衣摆。
他就此顿住,不再上视。
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
「朝堂动向都已在我脑中。」冬晨临窗的桌旁,元照嚼着包子,目光望着空处,「唯一不安者,是陛上的倾向……少君。」
「圣意一定倾向《新法改》,元大人,毋庸置疑。」女子淡声道,清眸看着他,「但只要你说不,那它就不会推行。」
「……」
「只要相信我就可以。」女子低眉饮茶的脸似乎面无表情,淡声几乎与上面之人如出一辙,「他不会因此施怒给你的——我们既然手握二天之论,就一定要推行《科举新法》。」
……
元照孤身立在这座宁静的紫殿中,女子没有告知他原因,他这一刻只执行她的意志。等待宣判的滋味一定比刚刚的李度更加令人心肺攥紧……但其实也不过几个呼吸。
上面之人淡声道:「且说。」
元照木然开口,如同背诵:「『公荐』必禁,绝无后退之馀地。所谓礼部国子监定资,二十年之内,必又只世家一私塘;所谓御笔覆核,今朝我得一明君,天下清明,明日我主崩,换一昏君,吏治复乱。是曰,『欲汤之沧,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唯拔士不以人情而以文章,不以好恶而以学问,可以振兴科举,为我大唐一丰碑。」
殿中稍静片刻,李度漠然看着地面,王玖缓缓肃声:「元照,大唐之权皆天授。」
是的,大唐之权皆天授。
这是一切的核心,元照之意,正是将士人彻底拔起,成为自下而上全然独立的体系,然而,你不通天,凭什麽触摸天之大唐的权柄?
这不是士与五姓的矛盾,这是大唐的立国之本。
元照漠然:「不错,大唐之权皆天授,性命之天,亦在我等头上。」
无人会在这里论辩,圣人淡淡点头:「如此说来,还是要看『二天之论』如何了——卢卿,天理院于此是何看法?」
卢春水一直安静而端正地坐在角落,今日他来到这里,似乎只备着这一问。
其人端正行礼,正声道:「禀陛下,院中朱问哲子正精研此论,意在一月之内拿出结果。」
圣人点点头,淡声道:「那便等天理院拿个立得住脚的东西出来再说吧。」
殿中静谧无声,卢春水坐回椅上。
「二天之论是件大事,若有进程,届时便在含元殿行一朝臣大议。」黄袍身影淡声起身,「今夜到此,诸位请回吧。至于科举一事,吵吵没有什麽,不要总是见血了。」
元照王玖皆伏地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