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初春,二月。
这一日街上没甚么风,但稀稀落落的棉袍厚裹的人们,和那银灰似蒙了一层霜的街道,仍带来遍地冷意。
在这倒春寒的时节,最招人的自然是街旁那一家家腾着热气的饭店酒馆了。
冷了,到酒馆里来,卸下棉袄。几片牛肉,两盅酒,一身热汗,满心痛快。
一家不知名的小酒馆,却塞了一屋子的酒客,边吃喝排寒,边唠嗑消遣。
“……今日是本府的大事,你等可知么?”一名酒客坐在桌子上,圆头虎须,身形雄壮,看着三十多岁年纪,嗑着瓜子,吆着大嗓门。
“甚么大事?”“说说!”
众酒客都撺掇道。显然这大嗓门是济南府街坊间的大熟人。
那大嗓门道:“这你们都不知?一个两个,只晓得红口白牙地傻乐。”
“你快说说!”众人嬉笑着道。
“今日咱们山东省,改朝换代了。”那大嗓门道。
“可是那巡抚又换人了?”一个年小的酒客叫道。
“你小子却聪明。”大嗓门嚼着瓜子皮,指了指他,粗声笑道,忽然身子一弯,低沉下声音来,“只是这新到任的巡抚啊,他……”后面几个字,众人渐分辨不清。
“他怎么样?”
“说到关键时候哑火了。”
一圈的酒客争相推搡着他。
那大嗓门抬起头,往四周张望了一番,低声道:“咱们这儿没外人罢?”
众酒客听得这话,面面相觑,你指我点,慢慢安静下来,目光却纷纷集中到墙角的一个叫化身上。
那叫化背对着众人,侧躺在火炉旁,左臂伸到一边,头枕着臂肘,草笠扣在脸上,衣衫破烂却十分整洁。
他姿势慵懒随意,似乎在沉睡。
他似乎在沉睡,却又没有鼾声。
众人见他肩头有规律地微微起伏,便都小声议论着,回过头来。
“继续说,继续说。”
“这新任的巡抚……是咱们的老相识了,可真不是个东西!”那大嗓门低声道,“近些年他来济南做过按察使、布政使,镇压起事,这便不消说了;去年去了南方,如今却又回了山东来。”
众人听了,都觉惊骇。有个中年的酒客,便说道:“莫非是那毓贤?”
大嗓门一拍大腿,叫道:“正是啊!”
他觉自己声音有些大了,便又压下声音来,半掩着嘴道:“论他最臭名远扬,还是十年之前,做曹州知府之事。三个月,杀了两千人,其中多有无辜,却尽被他拿来充盗贼,反而记功升官。打板子、轧杠子、跪铁蒺藜、气蛤蟆,都是此人的手段。为他凶暴残忍,官场上都叫他‘屠户’。其中最可怕的还是那‘站木笼’……”
那年小的酒客便问道:“这‘站木笼’,却是何意?”
“你年纪小,故而不知。实不相瞒,俺老仇正是从曹州逃难过来的,俺那父母弟妹,都死于当年毓贤的屠杀之中。”大嗓门叹道。
“你是曹州人?却不曾听你说起,只当你是本地人。”酒客之中有人说道。
“正是,俺漂泊到此,做点打杂生计过活,还提那过去的事做甚?无端伤心。”那老仇端起酒,喝了满满一口,说道。
众酒客听了,各自叹息。
老仇咕嘟咕嘟直把一杯酒喝尽,眼圈微微红,笑道:“对了,还没说完嘞。那‘站木笼’,便是把人吊在笼子里,下面放满铁钉,又给你虚垫上几块砖踩着。你若动一下,便是血流成河。”
众酒客之中,老住户自然是熟知的了,却也不乏这一两年之内入住济南的人,听得毓贤这般酷吏行径,再加想到他如今又回来山东做了巡抚,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人问道:“先前的张巡抚却何处去了?”
老仇道:“朝廷怪他镇压不力,已把他撤职了,却换来这么一个大魔王。”
众人嗟叹许久,老仇忽道:“你们可知道‘平洋一剑’么?”
“知道啊。”那年小的酒客抢着道,“听说如今直隶、山东都有评书嘞。我和我哥、我姐都喜欢听。”
老仇道:“是啊。此人在冠县击杀一队洋人,刺瞎那狗官知县双目。数月之前,又去了湖南,被官府擒住,他竟一人一剑,把官兵杀尽,逃脱出来……端的英雄。那时俺也去了湖南进茶叶,听得威名,只恨未曾谋面。”
有个长脸短须的酒客问道:“老仇,你为何突然说起此人?”
老仇叹道:“风闻此人爹娘也是被毓贤那贼所害,此等仁义之士,一见足慰平生!”
“不然。”那长脸道,“近日听闻他上了京师,把刑部左侍郎徐承煜儿子的大婚闹得鸡飞狗跳,不分男女老少,杀了一府几十名宾客。你道这是仁义之士么?”
众人听得,都惊骇失色。
老仇道:“俺也颇知此事,只是他没来由闹婚作甚?再者那徐家祸国殃民,也不是甚么好人,在湖南之时俺曾见过他家公子,只恨没杀了。俺想那顾大侠定是有甚么委曲。”
“自然有委曲。”长脸冷笑道,“他喜欢那新娘子,只因新娘嫁给了别人,他便闯将入去,不知杀死多少无辜,似这般泄愤,几如禽兽,也称得上仁义、英雄么?”
众人听说,各自议论起来,有的称赞,有的不满。
老仇坐在桌上剥着花生,恰待分说,忽见众酒客之中倒下一人。
众人低头看去时,见倒地的人正是那长脸,瞪着眼,吐着舌,面目滑稽,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老仇心中一惊,急从桌上跳下来,推开众人,蹲到长脸头旁,把他的衣领一翻,露出脖颈来。
脖颈正中央一小抹红,红色里插着一枚梭镖,梭镖上刻着四个字:“平洋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