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走后,张弼却一个人站在窗前,仰头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眼神一时有些飘忽。
此刻,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五弟张弭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说他在见到萧恪时,萧恪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夸赞过张绍,说张绍有大将之才,蜀郡张氏有此子在,可以再兴盛一百年。
以张弼的老谋深算,自然是不难听出萧恪的言外之意——
他是希望蜀郡张氏立张绍为下一任家主。
若是其他人对张家下一任家主的人选指手画脚,张弼只会嗤之以鼻,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如今指手画脚的这个人是萧恪,张弼心中只能感到深深的忧心和无奈。
他虽然从未见过萧恪,却也对萧恪的不少事耳熟能详,知道他从骨子里就很不喜欢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虽然如今不得不跟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合作,却一直在想办法打压和削弱他们。
对世家大族嫡出的子弟视而不见,转而大力提拔和重用庶出子弟,甚至有意扶持庶出子弟继任家主,就是他分化和削弱世家大族的一个重要手段。
毕竟,很多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够传承百年甚至千年,就是因为他们都有些很严苛的族规,嫡庶有别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几乎所有的家族都是将族中绝大多数的资源砸在嫡出子弟身上,着力培养嫡出子弟成才。
至于庶出子弟,虽然不至于说让他们自生自灭,但能享受到的待遇跟嫡系子弟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绝大多数的世家大族都是让嫡子从政,庶子从商,进一步加大了嫡庶之间的差距。
就连这些世家大族之间的联姻,也几乎都是秉承着“嫡子不娶庶女,嫡女不嫁庶子”的规矩,从而保证嫡系血脉的纯净与高贵。
也正是因为这些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族规,才使得各个家族内部建立起了尊卑有序嫡庶有别的等级制度,对每一位族人都进行了细致的划分,大家各司其职,一切都按照规矩行事,让从而家族保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长盛不衰。
可现在萧恪却偏偏要打破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族规,打压嫡子,重用庶子,以此来冲击他们世家大族尊卑有序嫡庶有别的宗族体系。
明明知道萧恪这是在钝刀子割肉,张弼却没有一点办法。
因为如果自己不遵照萧恪的意思来,即使萧恪不会因为恼羞成怒而惩治张家,张绍也迟早会因为寒心而脱离张家,出去自立门户,这对于张家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损失。
而其他张家庶子很有可能会因为受到张绍之事的鼓舞,也跟着纷纷脱离张家自立门户,如此一来张家便陷入了分崩离析的境地。
可若是张家迫于萧恪的压力,立了张绍为新家主,那不仅整个蜀郡张氏将颜面无存,几百年来尊卑有序嫡庶有别的规矩也会彻底崩坏,到时候张家还是张家吗?
正因为内心的百般纠结,他才不惜力排众议,不顾众多族人的反对修改了族规,给予了张绍嫡子的待遇,甚至将来还可以给予他家族主要决策者的地位,但他绝不希望张绍成为下一任的家主。
世家大族尊卑有序嫡庶有别的规矩,绝不能坏在蜀郡张氏手中。
更何况,张弼也有自己的私心,因为如果不出意外,蜀郡张氏下一任家主将是自己的嫡长子张绪,他自然不希望家主之位最后落到了旁支手中。
至于如何向萧恪那边交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希望张绍看在自己这个长伯待他不薄的份上,不要跟自己的儿子抢夺家主之位。
就在张弼心中不断在为家族谋划之时,门口突然响起了儿子张绪的声音:“父亲,孩儿可以进来吗?”
听到儿子的声音,张弼不由转过身子,脸上露出一抹为人父的慈祥笑容:“哦,是绪儿呀,进来吧。”
张绪正了正衣冠,缓步走进书房内,躬身对张弼施了一礼:“孩儿见过父亲。”
张弼轻轻抬了抬手,笑眯眯道:“不必如此多礼,这么晚来见为父,所为何事?”
张绪看着父亲慈祥的目光,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勇气,壮着胆子道:“父亲,孩儿在来书房见父亲的路上,见到绍弟了。”
听儿子提到张绍,张弼心中当即就猜到了几分,但还是不动声色说道:“哦,是吗?好像他回到成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你们兄弟二人还没有见过多少次面吧。”
其实说这话的话,张弼心中对自己儿子是略微有些不满的。
他清楚自己这个儿子一向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虽说不会去刁难那些庶出的族人,却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
可张绍是将来振兴张家的重要人物,张弼自然希望自己儿子与他多亲近亲近,毕竟若是得到了张绍的支持,自己儿子将来的家主之位也能够坐得稳固一些。
可此刻张绪满腹委屈,根本听不出父亲的言外之意,只是低着头轻声说道:“方才孩儿见到谢伯领着绍弟去了东院,一问才知道是父亲的意思……父亲,恕孩儿直言,你就是因为绍弟才修改的族规吧。”
张弼听出了儿子语气中的委屈,脸上的瞬间消失了,但他没有立即动怒,只是不动声色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为父不该修改那条族规。”
见父亲并没有动怒,张绪内心的勇气顿时大盛,当即点点头道:“我知道父亲因为绍弟为家族挽回了损失而看重他,可父亲怎么奖赏他都好,但不能坏了嫡庶有别的规矩,会让……会让其他世家大族笑话我们张家的。”
因为事关到张家族人的安危,除了张弼和张家最主要几个核心人物外,其他族人并不知道张绍的真正身份,包括张绪这个家主继承人在内,都认为张绍之所以突然在张家异军突起,是因为他单枪匹马赶走了山贼,保住了张家的钱粮,家主张弼才如此看重他。
张绪说完之后,便深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父亲。
张弼依旧没有动怒,只是静静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过不了多久齐国就要出兵益州了,张家如今面临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张绪这个未来的家主继承人不想着如何从中为家族谋求一条出路,反而计较起了张绍这个庶出的族人该不该搬进东院这种小事。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在维护蜀郡张氏的名声,但张弼心中明白,自己厚待张绍修改族规引起了很多嫡系族人的不满,但他们不敢跟自己这个家主公开叫板,便鼓动自己这个儿子出头,想借他的口来劝阻自己。
而自己这个儿子今年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又在朝廷身居要职,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随随便便就让其他人给当枪使了。
而他口中那个庶出的张绍呢,却在积极奔走意欲化解龙璟的图谋,为齐军攻打益州做准备。
两相一对比,自己的儿子显得越不堪。
这一刻,张弼只觉得异常疲惫。
或许萧恪是对的,蜀郡张氏真的应该立张绍为下一任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