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店的董锵锵继续向中心区的方向努力,雨在风势的鼓动下变得极不稳定,像野猪毛、像钢针、像巴掌,从四面八方向董锵锵袭来,董锵锵暗自庆幸采纳了老白的建议,要不自己肯定还在火车上傻等呢。
顶着瓢泼大雨,踏着汹涌浪涛,董锵锵郁闷地醒悟在绕行了几条街后,去往中心区的路越难走,而之前他的身前背后还有不少跟他一样勇于涉水的人,等他再回头时已空无一人。
他感觉进退两难,因为前面已经没有任何能走的路了。
他驻足环视四周,不远处的候车亭大半已泡在水中,只彩色椅背在水面顽强的冒了个小头。不知从哪儿冲来的面包店广告牌卡在候车亭和旁边交通指示牌的夹缝处,广告牌的底部不时和候车亭的橱窗生亲密接触,橱窗上的玻璃早已被“亲”的支离破碎。
有居民把沙袋垒到自家门口,洪水毫不费力地推窗而入。
过街地下通道早被灌满,有时他甚至还能见到鱼从通道口的水潭中跃起又落下。
他需要一艘橡皮艇,还得是质量扎实的那种,漏气的充气艇残骸从他眼前漂过的不下五个,否则街道断然是走不下去的。
一个小型社区运动场四周的铁丝网被撕开了好几条口子,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就坏了,铁丝网上的海报就只剩一角顽强地在风雨中摇曳。
稍远处,几辆亮着车灯、响着警报的汽车追尾似的被洪水推着跑,万幸车里已空无一人,直到撞上了旁边民宅的外墙才彻底停了下来,叠落着出怪叫,似乎在呼唤人们过来营救,最后一辆车不知怎么被后面涌上来的洪水再次推走,继续向下个街口冲去,车前还有部绿色话机在黄褐色的水中浮沉,像是在躲避汽车的拼命追赶,在这种凄风苦雨的背景下让人感到莫名喜感。
见识过被冲毁的书店,再看到在洪水中起起伏伏的碎酒瓶子,董锵锵就见怪不怪了,不用问,十有八九是哪家酒商遭了洪水的毒手。只是看到酒瓶的瞬间他不免心生寒意,他身上的这件冲锋衣虽号称防水性能优异,防水指数可达一万毫米,有效阻挡水分渗透,但在如此恶劣的天气条件下也难以避免的湿透。他的双脚泡在鞋子里,鞋子泡在水里,时间久了身体便更觉寒凉。吹过水面的风很冷,这让他更加自责没在卢森堡吃点热量高的食物,情不自禁幻想这时如果能喝上一口白酒就好了,就算找不到白酒,喝一口伏特加、威士忌也是极好的,再不行葡萄酒也能凑合,只是他在水中寻觅良久,根本找不到瓶身仍完好无损的,只能放下喝酒的念头,哀叹造化弄人。
脚下积水有增无减,万一被吸进井盖被冲走的下水道就麻烦大了。现实逼得他更加小心,但当他注意到有倒塌的电线杆一半没入了水中,立刻意识到即使有橡皮艇也不安全,他必须另寻他路。
他把目光转向几条街外的斜山坡,透过参差不齐的屋顶,赫然现有不少人正缓慢地往山坡高处移动,人群走走停停,他一时也看不出这些人是要出城还是要进城。他之前光顾着埋头赶路,根本没在意旁人的动向,这才明白自己走岔了路。他依稀记得走山路也能到中心区,并不十分有把握,如今看到这么多人都朝那边走,想来是走的过去的,他赶紧调转方向,朝山坡走去。他边走边心存疑虑:水位还在不断上升中,就算他能赶到中心区,巴士到时真能开的出去么?再说这一路他没见到一辆往中心区方向开的巴士,难道那些巴士早就候在中心区了?
不过巴士没看到,董锵锵倒是在途中看到不少往城外走的车。
有驾驶豪华卡车离开的,也有开着suV的,积水都这样深了,车却一点儿不减,过不多时便有一阵水浪砸到董锵锵伞上,偏就这条路还算能走,董锵锵挥舞雨伞高接抵挡了一阵,伞布终究还是破了,气得他破口大骂,开这么快是怕水进不到动机里么?怒声却淹没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中,最让他新鲜的是还有开着拖拉机跑路的,董锵锵之前也就是坐火车时偶尔能在窗外惊鸿一瞥看到忙着农作的拖拉机,这么近距离还是第一次,看的他一阵感慨:近四米高的拖拉机给人泰山压顶的逼迫感,洪水才到大轱辘的一半,看的他直合计:有这么安全的坐骑还犯得着跑么?
山路泥泞本就不太好走,更让董锵锵烦躁的是四周弥漫着某种类似排泄物的恶臭腐烂气味,感觉就像在沼气池边,熏得他头晕眼花,时不时还要接受指甲盖大小的冰雹横扫,好在强风也刮倒了不少矮树,董锵锵捡了根差强人意的树枝勉强当作拐杖,手脚并用、歪歪斜斜地向山坡上爬。
就在他奋力往上赶路时,只听身后附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汽车重重撞在了墙上,又像是什么重物落入水中,他赶忙蹲下,抓住旁边树枝的同时向后方瞧去,等到没有异响后便再次出。
等他专注地连爬带走上到泥泞的斜坡上,路才算好走些,身旁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一问才知,大家都是往中心区赶的,董锵锵总算松了口气。
他这才把视线投向自己下方,目之所及,整座小城的每条街道全都泡在同一个颜色的汪洋中。
在这片了无生气的颜色里,山坡下离他不过百米的地方,几辆闪着红灯的消防车和急救车分散着停在一片民居旁,他看到有戴着头灯、上身荧光制服、下身橡胶防水裤的消防员们推着橡皮艇在水中缓慢前行,艇上的大人满脸鲜血,孩子哇哇在哭。水域中有使用扩音喇叭指挥惊恐的人们从屋顶或树上下来的消防员,有忙着将被困屋内和车内的人救到小艇上的消防员,还有正把着水管朝外泵水的消防员,水管的另一头被扔到了地下室里,估计是地下室里还有人被困。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被困者都茫然无助,不止一个坐在车顶悠然打着伞抽烟等待救援的人,而这时的洪水通常都已没到了车顶下沿。
山下倏地传来几声声嘶力竭的尖叫,感觉并不像人类出来的,不止董锵锵,他身后的其他人也都听见了,众人纷纷侧目寻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同时被水面上一支摇摇欲坠的纤细手臂吸引过去,但它只晃了一秒便没了踪迹。
董锵锵却没像其他人一样先看到那支手臂,而是第一时间被急救车旁地上盖着的几块白布抓住了眼球。他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还数了数白布的张数,数到一半才猛地醒过味来,只能听到脑袋里“嗡”的一声。
人生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董锵锵的感觉是这简直太可怕了,然后是抑制不住的恶心和难受。
他告诫自己不要再去关注那些白布,却又克制不住的去瞧,心里忽觉任何语言在形容生命的逝去时都显得苍白无力,脑海中翻来覆去想到的只有《道德经》里的那句老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以前觉得在所有自然灾害中,相比地震、海啸和火山喷,水灾不能算最恐怖和最夸张的,今天才意识到自己认知的偏差,一场看似稀松平常的洪水却那么轻易就夺走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制造了震撼人心的画面。
生死以外都是小事啊。
见有人状似溺水,消防艇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过去,等消防员一手扒着小艇护栏,一手奋力从水中提起那支胳膊时,众人又是一片惊呼:只是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充气玩偶的胳膊罢了。
虚惊一场后的现场变得更加混乱。
街道里的水面不知不觉中又高了几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