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轻站在明亮的宿舍,双腿有点虚软,他垂下的视野里,宗怀棠就在他对面,皮鞋头上磕了点土渣子。
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上了,他等候多时的一步。
陈子轻让宗怀棠开始,然而对方就只是站着,不说话。那他来吧。"宗怀棠,我们是一样的。"他轻轻地说,"你不是一个人。"宗怀棠叹息:"确实,幸好有你陪我。"
陈子轻从这话里捕捉到了强烈的信号——宗怀棠接受了,想开了。接下来估计就是要笑他,找鬼招鬼,自己就是鬼。从前有两个鬼在草丛里打啵,两个鬼偷看。诸如此类的逗弄话缓解缓解气氛。
陈子轻自以为摸清了宗怀棠的脾性,万万没想到的是,耳边传来了深沉的吐气声。
"眼睛都要找瞎了,上把抓的鬼。"
头顶一重,宗怀棠将下巴抵了上来,他说:“我们两个活人显得格格不入。”
陈子轻:???
什么情况,是不是听觉出问题了?
宗怀棠握住他垂在一侧的手拿起来,手心朝上,把一张纸塞了进来。"你自己看,我去床上躺一会。"
陈子轻眼睁睁看着宗怀棠躺到他床上,被子一盖,眼一闭,很快就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像是一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还有嗡喻的余颤。
陈子轻昏头昏脑地捧起了手上的纸。
岁月的痕迹渗透了纸张,有点破烂,左上角订着一个纸条,上面是事故的大致经过和总结,把纸条拨起来以后就能将整张纸上的内容暴露出来。
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眼望去触目惊人,从头数到底都要分几次才能数清楚,数对。个别名字底下有划痕,不知道做的什么标记。
最底下有化工厂的钢印。
陈子轻把纸翻过去,反面也被名字覆盖了,正反两页加一起得有多少啊,他拿着纸的手有点抖。这不可能是9号楼上下两层的人数!
陈子轻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那场事故的严重程度,一股凉意从窗户外吹进来,吹到他后脖子上面,他的汗毛直立,站不住地走到桌前坐下来,从正面的第一个人名开始看,一个一个往后看。
这个时期是简繁体掺着用,也有一简二简,比较杂。
而名单存在的时期只有繁体,毛笔写的,很多笔画的着墨都晕开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字全挤在一起,过于紧凑,密集恐惧症能发疯的地步,原本能猜出来的字都猜不出来了。
陈子轻很快就有了阅读障碍,他只能求助宗怀棠。
用的理由是看不清,可不敢说自己大部分都不认识,那就不是伤过头能说得清的了。睡觉被吵醒的男人满身低气压,却还是让他把纸举到自己面前,嗓音浑哑慵懒地念给他听。陈子轻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做。
宗怀棠前两行念得很顺,第三行就停住了,陈子轻凑头去看:"宗……"什么,三个字。
姓宗。
陈子轻脑子里刚闪过一道亮光,宗怀棠就以小朋友跟家长告状的口吻说:“我爹是病死的,搞不懂怎么会在这名单上面。"
宗怀棠没得到陈子轻替他抱不平,他坐起来,拿过那张纸对着陈子轻,指着宗姓三字:"这是我爹,不知道被哪个
二逼写上去了。"
陈子轻瞄一眼化工厂的钢印:"人工记录的,有错也正常。"
宗怀棠坐到他身边,脑袋搭在他的肩头,腻腻歪歪地贴了片刻,说:“所以这名单只能作为参考。"
"是的呢。"陈子轻立即就表示了自己的认同,"你继续念吧。""太多了,嘴巴里的口水都不够用。"宗怀棠不愿意。
陈子轻说:“那我给你点。”
宗怀棠猛然坐直,板起脸训斥道:“这是什么时候,我念的是什么,你怎么还有心思跟我黏糊。昌
陈子轻:"……你说那句,不就是暗示我吗?"
"打啵只会越来越渴,这是生活常识,我会不懂?你给我严肃点。"宗怀棠有股子随时都可以大义灭亲的凛然架势。
陈子轻愧疚地用双手捂住脸:“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别再犯浑,这么沉痛的时刻。"宗怀棠抖了抖手上的纸,陈子轻想让他轻点抖,别给弄碎了,被他瞪了一眼,只好当个靠枕。
宗怀棠靠回陈子轻身上,接着前面的向后念。
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崩塌,一条生命的逝去,一个亡魂的诞生。
陈子轻听到了意料中的人名,他的眼皮抖了下,反观宗怀棠都不带停顿的,哪怕是唏嘘都没有。真是个神奇的物种,陈子轻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宗怀棠。宿舍里只有男人逐渐敷衍的声音。
台灯的灯罩烫手的时候,他手一松,纸落到了床上。
"念完了。"
宗怀棠嗓音嘶哑:“去给我倒水。”陈子轻没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