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又是什么糊涂话?”程寀也分毫不让。“焉有弃军偷生的道理?!我还是那句话,你若要行此等事,须先杀我!”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刘萼愈大怒,干脆扶刀向前。
“我乃是天使,是我杀你还是你杀我?”程寀凛然不惧,同样扶刀相对。
两人一言不合,直接喊打喊杀,而周围文武见状,既无人去劝,同时也无人呵斥,只是冷冷去看。
且说,真定府作为金国前方统揽的实际帅府所在,因为战事汇集了很多金国要人,不仅仅是什么亲王、万户、猛安、谋克,也存在着很多其他类型的人……比如洪涯就是从燕京过来的使者嘛;还比如说刘萼,乃是之前的恩州防御使,因为恩州早早被田师中攻克,所以便一路撤到真定;再如这个程寀,乃是堂堂大金翰林学士,大半月前尚不知道太原丢失时燕京出的劳军使,算是洪涯的前任。
但这些都还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刘萼身份有些特殊,其人正是燕云大族刘氏族中眼下当家的嫡系三兄弟之末。
而所谓刘氏,乃是昔日唐末卢龙节度使刘怦之后,其家在辽世代为相,刘萼亲父刘彦宗更是在降金后备受恩遇,甚至一度被委任燕云政务。只不过,这家人在燕云实在是存在感太强,所以内里素来为金国高层忌惮,再加上刘延宗在阿骨打死后依附粘罕,有改换门庭嫌疑,引来高层一致排斥,所以老早便被高高抬起,郁郁而终,刘氏在金国高层中的地位,在燕云大族中的领地位,也早早被金国高层刻意扶持的韩氏所取代。
但不管如何,这家人的家世、根基都摆在那里,所以之前的大封诸王中,刘萼父亲刘彦宗依然成为了大金国唯一一个被追封王爵的汉人,刘氏的能量与刘萼本人,也不可能在眼下这种局面下被忽略。
可事情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程寀也是燕云汉人大族的代表性人物。 程寀他爷爷,跟大宋名臣林景默他爹一样,都有个霸气的外号,林景默父亲绰号林九牧,而程寀他爷爷绰号程一举;林景默兄弟九人,程寀父亲兄弟六人,加上各自两个爹,都是进士,只不过一边是宋国,一边是辽国而已。
除此之外,正如林景默兄弟中有两个格外拔尖的,唤做大林学士、小林学士……程寀他爹程穆降金的时候就是一方节度使了,然后一直担任节度使,现在还在总揽着景州防务,等到程寀起势,父子二人同朝为官,素来也被人称作老程节度、小程学士。
这种家族,谁敢无视?
唯独,金军一战打崩了燕山以南几乎所有的军事力量,女真人自己都还没闹起来呢,两个燕云大族子弟却爆出这般几乎水火不容的争执,格外让人觉得玩味。
闲话少说,争执到了这种地步,注定不可能通过讨论得出结论来了,于是众人目光渐渐汇集到堂中一人身上——六太子讹鲁观。
完颜讹鲁观是太祖阿骨打第六子,本就身份贵重,之前也履任了大同留守,统揽一番,此番城中这个万户也正是讹鲁观从大同带回来的,再加上三太子急病而死,四太子一败涂地、生死不知,二太子、五太子(现任国主亲父)早死,其人莫说在这真定城里,便是在整个大金国恐怕都数得上号了。
故此,只要这位六太子开口,这真定城内还是无人能反抗的。
然而,众人瞩目之下,讹鲁观却只是浑浑噩噩,六神无主,丝毫不能下定论,俨然是被城外惨状给影响到了……这也难怪,四太子兀术便是全程参与金国开国战事的最年轻宗室了,到了年轻的讹鲁观这里,正好是一条分界线,等讹鲁观参与到军事活动中以后,大金国都已经成型了,基本上都是顺风仗,军事经验和战斗经历少了太多。
无奈之下,众人便又去看洪涯,这位是燕京新派来的天使,而且有四太子兀术托付军事的名义,连四太子自己的金牌都在此人手上,此时出言拿个主意,说不定下面大家伙都会支持,上面六太子讹鲁观也会顺水推舟。
但是,素来以精明能干闻名的洪涯洪侍郎此时居然一脸为难,继而两手一摊:“诸位,我虽为天使,又有四太子临阵托付军务,但眼下这种局面,又如何敢轻易做主?”
这话说得颇为诚恳,众人也是无奈,于是,复又争执片刻后,到底是一哄而散。
唯独其中不少精干之人,情知此时已经到刀劈火烤,生死无常的地步,却是丝毫不愿耽搁了……当日晚间,私下去寻六太子讹鲁观与枢密院都承旨洪涯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太师奴都等到二更时分才得以见到洪侍郎。
“四太子就是这个情况……”
灯火之下,伴随着依然隐隐可闻的哭泣声,洪涯略显无奈的介绍了一番情况。“总之,宋军只派了御营左军和两部御营中军来滹沱河北,河南那边怕是要紧追不舍的,只能听天由命。”
“若是这般,我明日动身,拼死过河去寻四太子……”太师奴一时肃然。
“不可以。”洪涯也随即肃然。“真定城这个情状,谁都不能轻易独走后撤,否则便是一个一哄而散的场面……人人都有理由走的!”
太师奴微微一愣,居然无法驳斥,于是又反过来认真询问:“那真定这里到底又要怎么办?”
“还能如何?”洪涯摊手以对。“眼下是不能战的,而不能战便是守,不能守便要走,不能走便是或降或死……还能如何?”
“守……”
“守其实也是没法守的,不过是苦捱罢了……我晓得你的意思……走也是极少数人的事情,撞天运罢了。”洪涯接口而对。“大局如此,整座城真正的路数其实在于降与死。”
灯火下,太师奴沉默片刻,方才再问:“便是这两条,洪侍郎以为又该如何呢?”
“不是我以为该如何,我一个临时背锅的侍郎能拿什么主意?主要是城中上下的意念……”话到这里,洪涯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言道。“想降的人还是居多的,尤其是下面的官兵,上头其实也挺多,千古艰难唯一死嘛……但上头这里,不少人拉不下脸面,而且还有少数人因为种种缘故,坚决不愿降,将大话拿了出来,所以这才僵住。”
“降与死利弊如何,洪侍郎总有看法吧?”太师奴稍作踌躇,继续来问。“只说于大金国而言的利弊。”
“于大金国而言,没什么利弊可说。”洪涯喟然以对。“死守到底,全员覆没,当然是好的,最起码能让和对面那位官家稍微睁开眼睛看看咱们,知道大金国还是有忠臣义士的,将来再往下走,不至于太过小觑了大金国……但真能上下一心阖城去死吗?真到了炸城或者攻城那一刻,怕还是十之八九降了的。”
太师奴闻言苦笑。
“可若是投降呢,把诚意拿出来,让六太子这等身份的人跟赵官家当面说一说,指不定能在议和上能多留几分余地,届时若是真能议和了,那这几分余地,便不知道是多大的天地了!”洪涯言至此处,不免盯住了对方神色。“但还是那句话,总有一二混账,根本没有见过昨日战阵威势,总还以为自己可以逆大势而为,以至于白白坏事!”
“不错。”太师奴见到对方隐隐表露态度,终于也一时喟然。“说一千道一万,但凡昨日经历了那一战的,又哪里不明白什么叫大势已去?到了眼下,什么生什么死,什么降什么和,什么真定什么燕京,都只是昨日那位赵官家横扫千军后玩剩下的,没什么太大意思,关键是要寻一条生路,给你我,也是给四太子与大金国。”
“正是此言!”洪涯终于也仰头闭目而叹。“听听这满城哭声便知道了,什么叫大厦已倾?昨日你走后,我与四太子临阵而望,见到一扇铁幕徐徐扫来,只觉得万念俱灰,恨不能让你回来,将那番诈降言语落到实处……我今日说句不中听的实在话,昨日战后,燕山以南就不要想了!再挣扎也只是无益,不如早早弃了燕云,转回塞外。”
这番话正说到太师奴心坎上……不过此人何等伶俐,不然也不至于从容辗转于耶律余睹、耶律马五、完颜拔离、完颜兀术之间了,所以,其人稍微感慨之后,便忽然醒悟:
“洪侍郎的意思是……让我再去一趟,为六太子请降,继而促成请和?” “不错。”洪涯干脆以对。
回应洪涯的,是漫长的沉默。
不过,洪涯也非常有耐心。
果然,等了许久,太师奴还是艰难开口了:“刚刚洪侍郎不还说,城中有些许混账阻碍此事吗?”
“几个燕云大族出身的二世祖,当然是最怕那位官家打过来的……但区区几个二世祖,又违逆众心,到底能成什么气候?我挥手可灭。”说着,洪涯真的挥了下手。
“六太子……?”
“六太子早已经失态,俨然是早存了降意的,只是身份使然……咱们把事情料理了,顺手推一把,他自然会点头。”
“可洪侍郎自己不也是降人吗,就不怕……?”
“就是因为是降人,才要借这个大局藏身其中……不能单独做事,不然便是自寻死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