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赶紧抽掉夹层,却又愕然跌坐回去,原来,食盒底层铺着一层雪花冰渣,冰渣之上赫然有一颗冻得硬邦邦的级,级栩栩如生,却正是刘光世刘太尉!事到如此,只能说可怜昔日世代西军将门之人,一朝身死,居然落到连鸭子都不如的境地,真真可叹。
“其实,朕本来不想将刘光世级带来的。”赵玖继续急促言道。“大过年的,带这个未免扫兴,可若不带来,又不知道能带什么……”
“刘光世竟真死了?!”张俊终于忍不住开口,却不知道算是感慨还是疑问。
“真死了。”赵玖坦然答道。“过河当夜死的,朕让王德按住他左手,傅庆按住他右手,亲自动刀,杀死在身前……然后割下级,传示三军,今夜专门取来与你看一眼的,就是怕你不信。” 张俊颇显尴尬:“之前对岸送旨意来说此事,臣还以为只是讹传。”
“不说这些了。”赵玖说着放下暖炉,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却赫然是一串带霜色的葡萄,结果此物放到桌上,却又叮咣作响。“这也是与你的。”
张俊伸手去摸,才现如此栩栩如生的葡萄竟然是琉璃所做,毋庸多言,这是一份极贵重的宝物。
“这是扬州知州进贡来的东西。”不等张伯英要作势谢恩,赵玖便继续干脆解释道。“这次东南诸军州送来不少好东西,吕相公劝朕尽数砸了,以示简朴之意……若是李相公(李纲)在这里,朕恐怕不砸也不行,但既然是吕相公,朕便说没必要,便存了下来,然后白日时还趁年节尽数赏赐了下去。而这串葡萄朕估摸着应该是其中最贵重的一件,又恰好听人说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贪财,所以便单独给你留下了。”
张俊张口欲言,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这几日,对面行在文武都在议论,都说你必然会降,然后劝朕早些离开此处,往扬州去。”赵玖继续抱着暖炉言道。“而朕也是这么以为的,因为贪财的人必然贪生……而眼下局面,你若忽然降了,或者弃城跑了,朕也着实无话可说。”
张俊赶紧又要下跪,却又被赵玖伸手拿住对方胳膊,前者不敢再动,只能勉力坐回。
“张太尉,朕今日来固然是想安你的心,但朕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此番过来到底有没有一点用处。可若是不来与你送这只鸭子、这个脑袋、这串葡萄,说这几句废话,朕这个官家此时又能做什么呢?”
说到这里,赵玖单手放下暖炉,一声叹气。“今日过来,便是此意了……一是与你送新年礼,并想借此重申当日东台亭的许诺,只要你能抗金作战,能给你的,朕一定不会吝啬;二则是要与你定个君子约定,刘光世闯下大祸,使下蔡城成为孤城,所以这城你能守便守,不能守,准备降了、弃了,朕也不怪你,只是届时若朕的龙纛还在对岸,请你务必看在今日的份上,提前给朕一个口信!仅此而已!”
说着,赵玖再不耽搁,竟然是直接起身扣上头盔,便要离去。
张俊茫茫然起身,准备相随,却又被赵玖抬手制止,只能任由赵官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又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开始蒙蒙的时候,送赵官家登船回来的田师中回来,却现那张太尉竟然还坐在桌前望着那开始化油的咸水鸭子、化血的人头和那串永不退色的葡萄怔。
“太尉今日是怎么了?”田师中入内,先瞥过那人头,许久咽了口口水缓过劲来后,却又不免满脸不解。“我与杨大郎坐在外面听了许久,官家着实诚恳,而太尉若是想走,何不趁机说来?若是有心坚守,何不趁机表一番忠心?如何半日唯唯诺诺,竟不得一言?”
“我现在也尚在梦中!”张俊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两只通红眼睛。“小田,你说如此推心置腹之人,软中带硬之辈,真是赵宋官家?”
田师中也瞬间无声。
而隔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田师中方才又感慨言道:“好教太尉再知道一件小事……杨大郎之前在院中偷偷向我索要赵御史,我便私自安排人送了赵御史到渡口相侯。”
“这是对的。”张俊随口做答。
“然后赵御史在渡口见到官家后,却又不愿渡河南归了,反而临时跺脚定了决心,说是要留下来助太尉守城,而官家也赏了他寿州知州的差遣……”
张俊怔怔看了田师中一眼,却又哑口无言。
且说,一夜大雪渐停,天未亮前,两艘小船于淮河中再度遥遥相交,轮廓更加清晰,却依然相互不以为意,而是各自载着各自船上的要害人物回营去了。
待到天色白,建炎二年正式到来,南岸宋军沿河捣冰如旧,北岸金军驰马侦查如常,其中绝大多数人却根本不知道各自主帅夜间干了什么。便是过了一个令人沮丧年节的下蔡城,也终于开始渐渐活络了起来。
而上午时分,金军忽然送一使者入城劝降……不管如何,时势流转不停,恰如淮水不息,而战争的节奏却永不改变,恰如八公山千百年来未曾动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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