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田并没有给我时间思考答案,他继续道:“以前的我,总觉得自己的所学,成就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因为对心理学知识的驾驭,于是,我们有着神祇般的自我膨胀。我们敏锐的观察力与强大的知识储备,让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洞悉病患的潜意识深处。那里有很多她们想埋葬的,想忘记的,被我们狠心地揪出来。当然,”岩田顿了顿,那露在外面的大拇指缩回到马甲口袋里,“当然,我们会给我们这样的所为一个解释,我们会说这是为了找出病患的病灶,让她们学会面对,学会击败。但实际上呢?”
“很多东西,我们的身体与大脑是承受不起的。与其让人去面对,不如让它永远深埋。”岩田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沈医生,我妻子应该快要上来了,在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就应该能猜到,她所丧失的那段记忆里,一定承受了一个女人所不能承受的极限。”
“是因为她满头银的缘故吗?”我小声说道。
“嗯!”岩田点头,“我妻子精卫女士有早型白病,可以确定不是先天性的,而是后天极短的时间内变白的。对了,我记得中国有部小说里有位女士叫白魔女对吧?精卫的白应该和这位一样——精神上无法承载的极度焦虑与悲伤,加上过度的精神疲劳导致极短时间内变白。至于是不是和小说里的那位女士一样一夜变白,这……这就是深埋在她那段痛苦记忆中的小小情节了。沈医生,那么,你觉得作为心理师的你我,是应该残忍地教她去面对,还是放任她的心理防御,放任她享有现在得到的幸福与快乐呢?”
“哦!”岩田的话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直击我的思想深处。关于面对创伤还是遗忘创伤,似乎正是让我这几年彷徨的缘由。于是,我和他一样开始了苦笑,并淡淡地问出一句:“如果是心理医生自己面对这个两难抉择时,应该如何做呢?”
这时,岩田的咖啡被端了过来。他冲服务员点了点头,并耐心地等服务员走远,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沈医生,我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当然,在我的想象中,你应该是一位具备很强心理师气质的精致男士,这次有幸认识你后,现真实的你有点令人失望。之前,安院长将你与那位臭名昭著的梯田人魔的精彩对抗给我说过,所以,你因为对方有所改变,也很正常……”
“你并没有回答我,当一个心理医生自己遇到这个抉择时,应该怎么做呢?”我再次重复道。
岩田愣了下:“很遗憾,我没有遇到过。或者我也可以自信满满地说我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作为心理师,强大的内心是我们必备的。沈医生,所以,你的问题在我看来,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我具备强大的精神世界,足以面对所有艰难险阻。”
说到这里,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有人给他信息。
“我妻子上来了。”岩田看了下手机,站起来说道,“她叫岩田精卫,我的姓氏,名字来自《山海经》里那只执着的鸟。嗯,之前我并没有认真介绍过她所学的专业。这,也是我说她是上帝赐予我的瑰宝的原因。”
他边说边往楼梯边走去,应该是去迎接他那即将走上露台的妻子,“精卫是位非常优秀的心理学专家,同时,她也是一位有着很多奇特见解与大胆想法的精神科医生。” 这时,楼梯口下方,一位戴着黑色礼帽的女士缓步走了上来:银色长,宽大的墨镜,以及一袭深色的套装。
出于礼貌,我也站了起来,但就在我冲她点头示意的瞬间,我开始晕眩。因为、因为她、因为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一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开始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继而瘫倒在座椅上。
望向我的她在微笑,并和岩田介居牵着手朝我走来。她抬起另一只手,将脸上那副宽大的墨镜摘下。
是乐瑾瑜!
我一度以为陷入巨大机械齿轮中,被碾成肉酱与骨屑的乐瑾瑜。
四百多个日子里,驻足在那个狭小房间里怯生生望着我微笑的女人,在我梦里屡屡出现。她的身后,是一张简单却干净温暖的小床,墙壁上贴满报纸,掩盖着她的拮据与为难。而她的身前,是她从大学开始就暗恋的男人。一度,她以为不可能拥有对方,命运却有着各种逆转并给予她期盼。再一度,她以为能够拥有对方,最终却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在对方看来愚笨滑稽也可耻可怜的贱货。
迷人的,必也是磨人的。
能让人心醉的,也能让人心碎。
我开始大口呼吸,甚至没有考虑避开眼前的人,当着岩田和属于他的这位叫作精卫的妻子的面大口呼吸。我很慌乱,在自己裤兜里摸索,最终抬手,伸进自己的西装口袋,从里面掏出药丸盒。我的手颤抖着,将药丸塞进嘴里,并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想要喝水,但抖动的手却不争气地将玻璃杯摔到了地上。
杯子摔碎了,正如赵珂说的,太坚硬的东西,不可能弯曲与迎合,注定了在承受不住时,会毁灭。
不会是真的,这只是我又一次的幻觉而已。我双手撑到椅子上,想站起来,想看清楚。我觉得,我会在片刻后,现眼前的女人是陌生的。可能,她只是在某些地方和乐瑾瑜有些许相似罢了。
我无力挣脱,此刻我沉浸在乐瑾瑜出现在我世界里的幻象中。
我想我是疯魔了,我的未来,可能真的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了。
苍耳子
“沈医生,你好!我叫精卫,岩田精卫。”面前这位和乐瑾瑜一模一样的女人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只是,只是沈医生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我、我……”我不知道如何分辨面前是否是幻象了,自然不知道如何面对,于是,我有点笨拙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沈非。”
就在我吐出这两个字时,她握上了我的手。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迷惑,转瞬而逝。
“岩田,很奇怪!”精卫扭头望向她身旁的丈夫,“沈医生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丢失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他一样。”
她回过头来:“沈医生,难道在我没有患上失忆症以前,和你认识吗?”
我的泪腺开始隐隐胀,再次大口地呼气、吐气,呼气、吐气……
“沈医生,你怎么了?”岩田一边招手要服务员过来清理地上的玻璃碴,一边对我问道。
我狠狠地咬向自己的嘴唇,最终,我拼命站起,并且努力大声地说道:“是的,我俩认识,你也不叫精卫。”
“咦!那我叫……”
“你叫乐瑾瑜。”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啊!乐瑾瑜?”女人面无表情,并再次扭头对岩田说道,“看来,你那位叫作安院长的朋友在电话里说的没错,沈医生确实是受了点刺激。”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接着,她重新望向我:“乐瑾瑜是不是就是你与梯田人魔交锋时,那位将邱凌带出精神病院的女医生?沈医生,你是说,我就是那位海阳市精神病院的女医生。”
“是!”我强迫自己尽可能地冷静说话,“是的!你是、你是乐瑾瑜。”
她咬了下嘴唇,接着缓缓摇了摇头。站在她身旁的岩田皱眉了,但他并没吱声,身体反倒往后退了一点,似乎想要置身事外,又或者正用心理师的职业审视方式,尝试客观冷静地看待当前这一幕。
“你是乐瑾瑜!”我的嘴唇继续在颤,说辞的逻辑性有点混乱,“你头白了,你经历了很多……是我不对,都是我的不对。在你想要靠近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沈医生!”对方闭上了眼睛,将我的话语打断。几秒后,她再次睁开眼帘,眸子里那之前闪过的迷惑与不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我们身后的海面一般的恬静,“沈医生,我想你是有点累了。岩田跟我说起过你的故事,对于你的遭遇,我们有惋惜,但更多的是觉得不甚认同。而现在你告诉我,我就是你那故事中的角色之一……嗯,很抱歉,我并不这么认为。可能只是长得有点像吧?当然,你也可以将我现在的表现定义为典型的失忆症,那么,作为一位对于精神科与心理学都有一定了解的我看来,如果我真是你的故事中那位叫乐什么的女医生的话,那么,我的过去,不记得也好。”她扭头,不再望向我:“谁知道在那段记忆中,我受过什么苦呢?或许,那些苦难中满满的都是凌辱与羞耻呢。” “瑾瑜,你是苏门大学医学院精神科讲师,之后在海阳市精神病院担任医生。”我拿出手机,但手掌依然颤抖,“要不,我打电话叫几位朋友上来可以吗?可能,他们会让你多想起些什么。”
“没必要了吧?”她耸了耸肩,“沈医生,我丈夫岩田介居先生已经给我开具了足够权威的医学证明,也走完了移民日本的诸多流程。现在,我是日本公民岩田精卫。这趟行程,我是与我丈夫度蜜月,最后再回国完婚。说实话,我对自己的过去也有着各种好奇,但其中有过的苦难,我也可以揣摩得到。所以,不记得,对我,或许是好事。”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因为露天餐厅的那位服务员再次走近了,这次他给我送上了属于我的那份意面。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并没有留意这位服务员。但就在他放下盘子的时候,不小心将桌上的那包纸巾碰到了地上。
“不好意思。”他小声嘀咕着,弯腰到桌子下面,将纸巾捡起放回到桌上,然后走开。
“好吧!沈医生,我想,我还是下去吧!”面前这位银的女人站起身,“希望你们两位聊得愉快。”
“瑾瑜,你真不在乎自己的过去吗?”我也站起来。
“不在乎啊!”她的表情冷漠而刻板,“并且我认为,沈医生你似乎也没必要在乎吧?”说完这话,她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
“等一下!”站在他身旁的岩田伸手过去,“这是在什么地方沾上的?”说话间,他从他妻子的银色头上摘下一个绿色的有着倒刺的东西:“是一枚苍耳子。”
精卫并没有在意,她看了一眼丈夫手里的东西,再次扭头,步履急促地往楼梯口走去,就像一位急着与人私奔的女人,身后是她不再想要的一个失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