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真长生带出宫时,对方就已经十分虚弱,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夷。真长生已经没有了形体,只有声音,本就虚弱至极,远离尸体之后,更是迅速衰弱下去。对此,真长生似乎不太在乎。他说,他就算魂飞魄散也不想再在那个破屋子呆着。
真长生彻底消散那晚,百病消抱着葫芦和他念叨了挺久。说的什么,秦镇邪不知道,只知道百病消说着说着没有声了,他回头时就看见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两颗肿大的眼睛全泡在眼泪里。说到底,他是真长生带大的。百病消临走前告诉秦镇邪,那姓贺的道士往西去了。
秦家庄在连国东南。
他去西边做了什么?为什么又到远在万里的连国东南的秦家庄来?秦镇邪有满腹疑问,却无从解答。红煞消失了,他心中的苦闷无以排解,除了苦闷,还有愤怒。他不能原谅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尤其不能原谅在这种时候——他空前了解那个道士想要见到道士的时候,失掉了找到他的机会。
每日每夜,他为一种焦灼炙烤着。他生怕那道人先他一步死掉,他想见到他的音容笑貌,无数次在浅眠的梦里他看见那惊鸿一剑,可当那青衣道士转过身时却哗然梦碎。他背着那把暗淡的白穗长剑,胸口揣着一袋子碎玉,夜以继日地赶往金汤关。
为了在官兵之前赶到金汤关,他们几乎不停下来休息。君稚累得在马上都能睡着,即便这样秦镇邪仍无时无刻不为痛苦侵袭。在赶路的某个瞬间他会忽然想一头撞到树上,因为郁结在胸中的种种情感已经如此激烈,他快承受不住了。
坠子碎了,各种鬼怪也纷至沓来。白天秦镇邪对它们视而不见,晚上他便去主动找上门。他已隐隐约约清楚自己身体的境况,当他体内阴气短缺时他就会在饥饿的驱使下梦游,或者说,捕食,当他吃够了他就会安安静静地睡着。这种与鬼怪无异的情况没有引起他的恐慌,这已经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他还开始感到寒冷。那是吃多少鬼也无法排解的入骨严寒,像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紧紧依附在他的皮肉里。那寒冷已经到君稚碰到他的手就会惊叫的程度。与寒冷同来的是时不时的失明,他眼前会突然坠入一片黑暗,十分短暂,但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恶兆。他的身体越来越奇怪了。
在这种时候,秦镇邪又做了一个梦。还是一片漆黑,还是阴冷潮湿,可他的手紧紧被人攥着。他知道那是谁。他在梦里拼命想睁开眼看一看他,可眼前却还是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抓着他的手那么紧那么紧,几乎要把五根指头嵌进他的肉里,然而,那只手还是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拽开了。他的手指里一片虚空,阴冷的水涌进来,将他席卷、淹没、消解。
他醒了,眼角两道泪痕。
一个阴影笼罩着他,是红衣女。
她已经变成了少女模样,一袭血衣鲜红潋滟。她对秦镇邪说:“别出声,跟我来。”
红衣女决定报复秦镇邪。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结果已经明白无误地说明了一切。道长是个心善的人,而这家伙是个恶鬼。虽然她也是鬼,可鬼和鬼之间是不一样的,她遇到这家伙的时候就知道他身上的罪孽远比她深重,和他交手后他的残暴无情更让她确信了这一点。即使他现在披上了一张人皮,在她眼里他还是那个野兽般的恶鬼。
道长的死绝对和这家伙脱不了干系,于是,她满腔的怒火便倾泻到他身上。
她先是一掌将秦镇邪打翻在地,然后把地魂丢到他身上。那一团朦胧的黄晕急不可待地钻进秦镇邪的身体,刹那间,无数黑气从他身上涌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充盈感充满了他全身,既温暖又强大。
秦镇邪愣愣地问:“这是什么?”
“你的地魂。”
“你从哪里拿到我的地魂的?难道是”秦镇邪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你去找那位道人了?求求你告诉他是谁吧!我已经知道他姓贺——”
“姓贺?”红衣女冷冷地嗤笑一声。秦镇邪愣住了,恐慌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姓贺?你到底知道什么?”
红衣女矜傲地说:“那位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这句话无疑如一声惊雷,震得秦镇邪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话是真的:“你认识他!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红衣女盯着他说,“我遇见他已经是六十九年前的事情了。”
这盆冷水猝不及防浇在秦镇邪头上,他几乎绝望了。
“你不知道?”他声音干涩紧绷,像快断掉的琴弦。他张着嘴,皱着脸,一副快哭的表情。红衣女恶劣地说:“但我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秦镇邪的心又被从谷底猛地吊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双拳紧握着,像要抓住什么,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红衣女,像是嵌在她脸上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红衣女冷漠地说,再一次把秦镇邪砸进谷底,“你以前对我可不算好。”
“那是因为你差点杀了卞道长!”
“好哇!卞道长!不知道贺道长知道你所作所为后该作何感想?你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轻易抛洒性命——他苦苦救下的你的命!”红衣女怒骂,“那坠子——那么多灵气!你以为灵气是水能从地里蹦出来?那是他全部的灵气!那一剑——坠子呢?把坠子给我!”
“不给!”
红衣女打了他一拳,秦镇邪躲开了,这一躲他就露出了挂在腰后的长剑。红衣女尖叫道:“道长的剑!你居然拿着道长的剑!把它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