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道:“罪妇想……大户人家装宝贝的箱子长得都差不多,他们也记不住哪口箱子装了什么。每个箱子上都放一份清单。忠秀拿箱子把清单册一起带了出来。”
谢赋道:“如此一箱一册岂不麻烦?又容易混淆。不若将箱子刻上编号,统一按号记录。”
潘氏顿了顿,道:“大人所说有理。罪妇确实不晓得为什么……那时,忠秀来不及说太多,他被打了,一头血,说话颠三倒四的。他想让我跟他走,问我没钱了还愿不愿和他一起走。正说着……丁小乙突然回来了。”
她闭上双眼。
“我以为他跟着一堆人去火场那边了……小秆好好的时候,肯定能打死他。但是……但是……”
她捂住脸,颤声哭起来。
杜知县问:“若如你所说,丁小乙为何只杀了你奸夫?”
潘氏又咯咯咯地笑起来,眼泪奔流在脸上:“大人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打死?因为他没种!他打死了我,四邻八户得问我去哪了。旁人不认得小秆,不知道他来了。但认得我。我没了,官府会查他,那个没种的东西不敢!且,没我养他,他也不能活!”
她眼前发红,是那夜丁小乙棍棒下溅起的血光。
眼被腥热糊住,棍子砸在身上,她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
但没有。
棍子咣啷落了地。
那畜生嘶嘶道——
「你的姘头,你找地方埋了。不然咱俩都得死,你儿子怎样就不知道了。若单我一个死,这案子传扬开,所有人也都知道你是个贱货,你儿子是野种!」
“我,我不敢声张。就把他,埋,埋在了树底下。”
那年之后,李子树的果子结得特别大。
“我……我……”
潘氏喉咙中发出不成调的哭声。
谢赋未理会杜知县凌厉的眼波与嗔怒的一腿,吩咐衙役取一碗浆水给潘氏。潘氏谢过未饮,杜知县冷冷道:“你的言辞,衙门之后自会查证。若如你所言,本县之前未有推错案情——丁小乙杀了你的姘头,终令你生起毒心,又杀了他。”
潘氏硬声道:“对,杀这畜生,我不后悔。我早该杀了他!”
杜知县痛心摇头:“通奸在前,杀夫在后。多年后又勒索,又杀人,又绑票。你这妇人简直……简直……”
潘氏道:“十恶不赦,该千刀万剐。罪妇知道。”
杜知县胡须再颤了颤,长吁一声:“既然都明白,将你行凶的详细一一交待。”
潘氏道:“禀大人,怎么毒死的丁小乙,罪妇之前已细细交待过了。”
杜知县怒喝:“交待其他的!你与你儿子如何定计勒索?如何杀死同伙,绑架刘氏和徐添宝?!”
潘氏定了一下,道:“大人英明。当时我儿才几岁。这些事他不可能知道。罪妇也从未向他提起。我毒死丁小乙后,改嫁曾栓柱,又搬回丰乐县住。我儿也跟着改姓曾。他长大了,去一壶酒楼做工,完全不是故意的。一壶酒楼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店,我儿聪明伶利,凭能耐在一壶酒楼寻到一份活做,可开心哩。他是个孝顺孩子,领了工钱,总要拿一些给罪妇跟他爹。有一天他又带着钱和东西回家,与我说,东家真阔气,他无意中撞见贺老板与人谈事,想是要买大铺面,卖些东西变现。变现的宝贝居然是一把小壶,他听老板向买家开了个泼天的价,还说是赶着用钱,赔本卖了。买主竟也没怎么还价。罪妇问我儿,是金子打的壶还是玉雕的,这么贵。我儿说,不是金,不是玉,就是老头们爱拿来泡茶的那种红红的小泥壶。街上好些店里都卖,几十文一把,咋东家的壶这么贵。罪妇说,肯定有跟一般壶不一样的地方,咱们看不出来,人家有钱人懂。我儿说,对,见东家给买主验看壶底下的四个字,好像正因为有那个字才值钱,是什么湖什么意。可惜没完全记住。他还讲笑话似的同我说,娘,我该把那四个字记住的,咱们去店里买个差不多的壶,也给壶底下刻上这四个字,卖出那只哪怕三成的钱,也够咱门家躺着享一辈子福了。罪妇听了,心里却一动——蔡府失火的时候,贺老板和卓老板正好在黄郎中家看病,这事我记得。丁小乙打死小秆时,那两本清单册子掉到了椅子底下,被我捡起来一直偷偷藏着,时常翻看。清单册子上有图画和字,其中一本第一页正是一把壶,写着什么老人制的,底下刻了四个字,其中两个字就是湖和意。我想,怎么会这么巧?我又问我儿,那壶长什么样?我儿画了那壶的样子,我一瞧,和册子上的一样。”
谢赋在心里镇静地反应了片刻,视线慢慢飘移,落定贺庆佑身上。
“这就奇了,据贺老板说,箱子里的东西早被他卖光了,如何增儿又看见了一把壶?”
贺庆佑扑通跪下。
“大人,罪民有错。箱中宝物,我并未全部卖尽。罪民当时见这把壶圆润可爱,虽有眼无珠,不知是至宝,但瞧着它心里莫名地特别喜欢,舍不得卖掉。罪民以为是这壶与我有缘,一把红泥壶,想也不值多少钱,遂藏下了它。之后买新铺面,缺钱,方才起意将其变卖。”
莫名喜欢,以为有缘?
谢赋微挑眉,看向张屏。张屏依然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像全无对贺庆佑的说辞提出质疑的意思。
他再看看柳桐倚。柳桐倚正从张屏身上收回视线,姿态从容平静。
杜知县没太明白堂内的状况,但凭野兽般的直觉,与丰乐县相关的案子,不一般,水挺浑,不蹚不沾乃上上策,他明智地沉默,仅用胳膊肘轻一撞似在走神的谢赋。
谢赋灌了一口茶,顺顺思路,向贺庆佑道:“如此,潘氏正在供述,你仍暂到一旁稍候。”
贺庆佑如蒙大赦般起身,回到之前的位置立定。
谢赋再问潘氏:“你因为这把壶便断定贺庆佑是当年打劫忠秀的人?也有可能这壶是贺庆佑后来买的。”
潘氏道:“当年姓贺的和姓卓的在我们村里,后来他俩都发了大财,他又恰好有那箱子的的东西。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的事儿?我觉得是他们。越想心里越不甘。他们两人的家业,原该都是我家的。”
谢赋道:“那两口箱子乃蔡府之物,怎成了你家的?
”
潘氏叩首:“罪妇贪婪,确实这么以为。我儿本也劝我不该贪。是我撺掇他,我说,说姓贺的和姓卓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诈他们一诈天经地义。姓散的和陈捕头,都是罪妇拉拢入伙的!我去宝通码头买菜,看见了姓散的。我一瞅见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小秆活过来了!真是一模一样,连那块胎记都一样。”
谢赋问:“你家在乡间,有地可种粮食蔬果,亦养得鸡鸭牲畜。县城市集更样样皆有,为什么去宝通县买菜?”
潘氏道:“那边东西比丰乐便宜。家里有粮有菜,可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总得买吧。”
谢赋问:“来回路途,无需花费?省下的钱够粮草与吃喝开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