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徽在,兰珏便不把官妓点明了,张屏垂下眼皮,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兰珏继续含蓄道:“曲泉石那时年纪小,不会立刻做侍奉之事,且有姨母回护,只是先学些琴棋书画之类……”
他相貌秀美,年幼尚未变声,竟混迹在被教习的女孩子中,一直未被识破。
“过得数年,任庆被诬陷案便得昭雪,阳家亦跟着被赦。湖上老人有一知交,姓郎,是江西郡九江制瓷大家。湖上老人逢难时,郎老爷恰好也重病在榻,未能为其奔走,临逝前交代后人,定要设法相助阳家。其长孙郎今在阳家翻案时来到江宁,阳氏二小姐说出将外甥扮成女子的秘密,并将外甥托付与郎家,自道身已为奴,愧对先人,便就自尽了。”
兰徽啊了一声,眼眶红了,张屏的脸上又闪过悲悯。
兰徽吸吸鼻子:“爹爹,儿冒昧多话,儿觉得,这位阳夫人护外甥周全,可叹可佩,其实不必……”
张屏道:“阳夫人姓侠而刚烈,其善可叹。”
他自然明白兰大人未明说的曲折。
谋逆犯属亡故,官伎入籍,都要验明正身。更不用说,在妓楼里更衣洗漱,起卧如厕。为什么阳家少爷可以一直扮作女子瞒天过海?
是因阳家常行善事。遭逢劫难,很多人没有能力为其鸣冤,却甘冒极大风险,默默帮忙遮掩,替阳家保全这一点血脉。
阳二小姐在翻案后说出了外甥的真实身份,使其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做人,但那些曾帮他们遮掩的善人们所做事也同时暴露了,若被认真追究,后患无穷。
阳氏二小姐自尽,是用自己一条命,扛下所有的责任,报答保全他们的人。
兰珏一叹,接着道:“阳家少爷随郎今到了九江,郎家待他若自家子侄,还让他学习制瓷。但阳家有家训,阳氏子孙,只可承自家技艺。他便改回父姓曲,名泉石。”
陶与瓷看似相近,实则技艺与行内的规矩天差地别。
“曲泉石极有天赋,在郎家学习两年,便与学徒一同制瓷。他将外祖传下的制陶技艺与制瓷相融,竟渐渐自成流派。”
制陶重在泥料、器形及陶师技艺。
从前朝至今,皆尊陶器之至上至雅为茶器。
而茶器之第一,是壶。
所以,最好的陶师,是壶师,如湖上老人。
湖上老人逢难时,所作之壶大多被毁,存世甚少,今日才会价胜黄金。
而制瓷,则除了瓷土之外,釉料配制、烧造、器形,也是极重。
从淘土制胚起,到烧制出窑,每一道工序,都由专人制作,拉胚者,只拉胚;施釉者,只施釉;连切修底足、放器入钵都是专人专项,分工井然。
“九江附近盛产瓷土,九江之瓷,可为当世第一。一城一县之中,有许多瓷厂,互有竞争,各家也都有自己的绝技。如郎家当时的绝技就是配釉与施釉。釉面莹润如玉,颜色或清雅,或明艳。还能仿烧出前朝失传的名瓷。郎家的釉料方只传承继家业的子孙。”
张屏道:“那曲泉石学了没有?”
兰珏道:“一开始没有,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学。”
从淘土开始,直至瓷器出窑,样样工序,他都学,学得极精。
“而且,他竟破了瓷厂的规矩,开始自己单独制器。”
与陶器不同,瓷器之重,乃是大器。
因为大器极易损,不好烧制。前朝甚至有为烧制内用的大龙缸,瓷师以身殉窑的故事。
太祖皇帝得天下后,特命宫中大缸一律用铜制,莫再劳害工匠。
然,重大器的传统,又在曲泉石这里变更了。
“曲泉石独制小器,如壶、杯、盏、瓶等,且如其外祖父一般,自创器形,式样别致,为许多雅士所喜,后竟名动公卿。”
与寻常瓷器不同,曲泉石独自所制的瓷器,一件一样,除非烧制时残损,才会做一件同样的。否则即便同样器形,题款钤印也各有所别。
如此更投风雅之士所好。
“曲泉石这样做,有违瓷行的规矩,许多人不满。但执掌郎家的郎今十分欣赏,力排众议,任由曲泉石放手继续,甚至帮着曲泉石同制。许多泉瓷,都是曲泉石制器,郎今施釉。后来,曲泉石竟研制出了比郎家秘传更好的釉料及施釉的方法。”
有人说是郎今违反家规,将祖传的秘方告诉了曲泉石,曲泉石再研究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