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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第7页)

  内廷正殿的乾清宫,巍峨庄严,煌煌尊贵,俯视身周宫殿群,自是君临天下气概,我的目光遥遥望向奉天殿方向,隔着重重屋脊,无从得见那一方焦黑残垣,以及曾于其上生过的那些曾经鲜亮华贵的皇族掠影。

  虽说同在一处宫城,然而我的目力,依然无法看清另一座宫殿的全景,无法透过连绵高耸的宫墙,看见咫尺之隔的另一座宫殿里,人们在做什么。

  这个皇宫如此庞大,只要它愿意,可以湮没不欲为人所知的一切。

  如此黑暗,如此蒙昧……的地方啊……

  我压抑的出了口气,正要转身坐回椅上,不经意瞥见父亲的便輿正晃晃悠悠从奉天殿的方向过来,便輿停在乾清宫门前,他缓缓下輿,犹自转身对奉天殿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映射下,他嘴角一抹奇异神情,似喜似怒,似憾似讶,然目色阴森冷谲,光芒嗜血。

  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吱呀声响,太监躬身推开殿门,随着槅扇缓缓被推开,骄阳的光影一分分泻入,平铺了一地,白亮的底色里一抹黑影长而扭曲,水蛇般钻入,渐渐扩大成一抹深黑的人影。

  目光顺着那影子缓缓向上,父亲立于殿门中,日光里。

  他对我一笑,意态悠闲的迈步进来,经过我身侧时,袍袖拂动,有隐隐铁锈般的气味自他身上散出来,那般甜腥味道极其熟悉,森冷而令人寒意突生,我突然心口抽紧,目光飞快而疑惑的在他身上盘桓一周,却没现任何我以为我会看到的痕迹。

  他却已安然的坐了,雍容平静的掸了掸已经极为平整的长袍,笑道:“怀素,近来可好?”说着便命赐坐。

  我谢座,缓缓道:“父亲终于肯见我了,自然好。”

  他毫无尴尬之色,笑吟吟道:“朕初入京城,一些愚忠旧臣其心不死,妄图作乱,是以一直忙碌,倒是冷落你了。”

  “哦?作乱?”我偏头看他:“一介腐儒,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可用之兵,也能作乱?真是奇闻。”

  他怫然不悦:“怀素,方孝孺之事,无需再提,此人可恶之极,万无宽恕之理。”

  我一哂:“不过言语冒犯耳,父亲即将为九州之主,德被天下,为区区腐儒一触逆鳞,便要辣手灭其十族,不觉得气度过狭了么?”

  他目光一闪,怒色一现又隐,忽道:“方孝孺亲友已俱缉拿在案。”

  我觉得他这话突兀,正要回答,他忽又转开话题,漫不经心道:“不死营今日调拨进城,杨熙去见你了吧。”

  我并不奇怪他知道沐府生的事,以他的疑心毛病,沐府要是没人监视才让人称奇,只是他突然又将话题转到不死营,是为何故?

  点头,我道:“说起来也一年未见了。”

  父亲笑道:“不死营骁勇善战,建功无数,怀素,朕不会忘记这是你的功劳。”

  我淡淡道:“不过托赖父王洪福而已。”

  父亲慢悠悠的轻啜一口香茶,搁下,微笑注目我道:“怀素,我即将登基,给你个什么封号好?你是打算住宫里还是另建公主府?我知道你想必不喜欢宫中,给你另建府邸如何?嗯……公主府的护卫,按例五百人,我给你一千,如何?”

  最后一句,令我恍然。

  他是想抢走不死营了。

  不死营本就是我的护军展而来,真要建公主府,何须再派护卫?

  不死营自靖难以来,一直供他驱策,沙场百战,功绩赫赫,如今大事底定,天下在握,他的全部心思,便转向如何维护巩固这万世基业上来,这般骁勇强绝的势力,他是万万不肯将之交还于本就桀骜不训难以掌控的我了。

  嗯……先前突兀的提到方孝孺家族……何意?

  我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我的……父亲,你实在是……令我失望。

  你是在暗示我,想救方家人的性命,拿不死营来换?

  你其实不知道,我没你那般阴森城府,想都没想过凭借不死营和你议价。

  你想要,拿去就是,本就是你给我的,我还会死占着不还?

  将掌中茶盏缓缓放下,我道:“父亲,战事已毕,我一介女子,何须那许多护卫?何况我自己也不是无自保之力,五百护卫足矣,不死营本是我的护军,如今看来也无需留下,以如此强军护卫公主府,惊骇世人徒为不智,还请父亲收回吧。”

  父亲看着我,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满意的颔道:“你既如此说了,也颇有道理,只是你和其余公主不同,你是对朕有大功的,一千护卫是你应得的赏赐,你就不必再辞了。”

  我忍住内心翻腾的恶心之感,依言谢恩,他舒心的向宽大的锦袱靠椅上一靠,一副尘埃落定万事在握的模样,眯眼笑道:“不死营是你一手亲训,算起来是你的嫡系,你能为朝廷大业计,不计自身得失,忠心事君,朕心欣慰,但朕既贵为天子,也不能白拿你的,朕可允你一个请求,作为补偿。”

  我抬头,看他,目光深深,我知道父亲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从表面言行窥其内心的人,若轻易信了他,只怕会输得很惨。

  但是,我无论如何,要试试。

  不死营,他绝不会留给我,哪怕抢,他也迟早会抢去,我若恋栈不放,只会给他找到借口对付我,与其等到他使尽手段再交出不死营,不如痛快放手。

  既然交出不死营已成定局,既然我牺牲我的心血已成定局,那么,尝试着博回一点找头,也是应该的。

  我笑道:“父亲当知道我现今的唯一请求是什么。”

  他目光又一闪,却不答我的话,只是再次端茶就唇,轻抿一口,笑道:“怀素,前数日我夜有所梦,竟然梦见当年去山庄探望你的旧事,你那时不过十余岁,扎双髻,紫绸衣,雪白小脸,至今想起,依旧觉得可爱。”

  我警惕的眯起双眼……他说起这个做什么?我可不敢相信他老人家是真的在诉说对我的疼惜,怀念我的童年。

  却听他接道:“那时我每次下山,都心中愧疚怅然,想你小小年纪,母丧父离,僻处山野之地,实在凄凉。”

  他满面惆怅哀然之色,竟看得我心中也微微一软,不能自抑的想起娘,心中再一痛,然而想到娘我立时瞿然而醒----不对,父亲一直知道,自小的寄人篱下和娘的死,使我对他深有怨艾,也是我们父女不能和睦相处的最主要原因,娘去了不可泅渡的死亡之海,我和父亲之间,从此难补鸿沟。

  那么他怎么会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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