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妤笙再次在澎岛上见到薄苏,是在四月初的清明。
春雨霏霏,连下过两日的小雨,鹭城的天空终于放晴。姜妤笙和池棋请了个假,带上了祭品、扫帚和小镰刀,上山给薄苏的奶奶薄老太太扫墓。
薄老太太去世的时候,移风易俗还未完全推行,火葬和公墓也还未完全在澎岛落实,相对有点家底的人家,那时候还是喜欢跟随着旧传统,在山上挑一处风水师所说的风水宝地,修建坟茔,护佑子孙后代。
薄霖也不例外。那时候他事业蒸蒸日上,不缺钱也不缺人,便对名声和风水十分看重,把老母亲的身后事办得十分风光。
人家的坟冢,最多几平方,再刷个水泥铺个风水池就够了,他不要,他不仅要修得大,他还要劳师动众地铺上瓷砖用上大理石,引得当时澎岛左邻右舍的老人们都艳羡,说生子当如薄家霖。一时间风光无两。
可惜好景不长,没再过几年,薄霖资金链断裂,公司破产,欠了一屁股的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座豪华的坟墓,从此再无人来祭拜,成了一座荒野孤坟。
姜妤笙刚回澎岛的时候,因为餐厅选址和其他事由,经常拜访有经验的庄传羽。有一回碰上了庄传羽的父亲,三个人便坐在一起喝茶叙了会儿旧,不知怎么的,老人家就提起了薄霖,问到了薄苏,最后感慨,薄老太太的坟墓,十来年间,从未有人去扫,黄土落叶堆积得都要比碑高了,看着实在凄凉。
他感慨世事的多变,命运的无常。
姜妤笙听着也不好受。
说不上对薄老太太、薄霖有多深厚的感情,但那些年承蒙的薄家和薄苏的照顾,也是不假的。姜妤笙没办法听了当做没听到过。
她自己心上过不去。
于是从那一年开始,当年的清明节、第二年的清明节,今年的清明节,她都带上东西来祭拜了。
她拿着不太称手的小镰刀刚修短了几撮坟冢旁泥土地里的野草,直起腰休息,随意一瞥,就看见一个穿着长风衣,白西裤、高跟鞋,面若雪意清寒,芝兰毓秀的女人从山间小道款款而来。似素瓷尔雅,远山浮翠般出尘。
竟然是薄苏。
姜妤笙愣了愣。
薄苏提着花篮,由远及近。
姜妤笙攥紧了手中的镰刀柄,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薄苏站在她下方的平地上,抬眸看着她,平静地答:“我来找你的。”她弯腰把花篮放在墓碑前,解释:“我过来录制之前说好的那档节目,带了些北城特色小吃,给你和传羽,传羽说你来山上扫墓了,所以我就过来了。”
庄传羽的原话其实是:“哟,人家真正姓薄的还在这儿呀,原来薄家还有人呢,也不知道你那傻老板在瞎忙什么呢。”
有够阴阳怪气的,管青和刚好去庄传羽那儿送东西的钟欣都摸不着头脑,薄苏却是听懂了。
她问钟欣:“你们老板呢?”
钟欣说:“老板今天去扫墓了。”
薄苏就猜到了姜妤笙在这里。
她抚摸了一下冰冷无尘的墓碑,把风衣脱了,搭在一旁的石墩上,就着高跟鞋,攀上了姜妤笙所在那侧的墓脊,伸手向姜妤笙示意要小镰刀。
五指纤长,如玉骨白腻,看起来就不像是能做这事的。姜妤笙看她沾满黄泥的华美高跟,猜测她是下船后去庄传羽那听说了她在这里,就直接过来了。
不想如她一般焚琴煮鹤,她没把小镰刀交给薄苏,只说:“不用了,草也除得差不多了,你用纸钱把坟冢四周压一圈吧。”
薄苏沉默了一下,答应:“好。”
又下去了。
她捡了石头,弯着腰,绕着坟冢,走了一遍,把纸钱压了一圈。姜妤笙站在高处,把最后两撮草裁了,也下去了,用湿巾擦干净手,和薄苏一道摆祭品。
所有祭品都转移到了墓碑前,姜妤笙把细长的三根香插上,问薄苏:“有看到打火机吗?”
还在篮子边拿东西的薄苏应:“我看看。”
她蹲下身子翻姜妤笙提来的杂物篮,把打火机取了出来:“有。”
她走近,把打火机递给姜妤笙。
姜妤笙没有回头,下意识地伸手直接去接。一递一接的动作,自然得好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无需刻意反应,纯属身体记忆惯性。
她摸到了打火机,也摸到了薄苏的手。
如玉的质感,细腻而冰凉。
姜妤笙心头一悸。
她蜷缩起指头,把打火机快速地从薄苏手中取过,放到香边,转回头,想若无其事地问薄苏:“要不要把老太太的名字用漆笔重描一遍?”,没想到一回头,却径直撞进了薄苏深邃的明眸里。
她一直在看她,眼底似有雾霭沉沉,姜妤笙辨不分明。四目相对,薄苏明显敛起了些情绪,很浅淡客气地笑了一下。
姜妤笙怔了怔。
薄苏说:“谢谢你来扫奶奶的墓。”
姜妤笙转回身子,不看她,把香点了起来。
她应:“不客气,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希望老太太泉下有知的话,多少能记着我,保佑我在澎岛上顺风顺水,无病无灾。”